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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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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時節正逢雨季,山中更是尤為濕冷,碧城半夜被淅淅瀝瀝的春雨聲吵醒,睡眼惺忪地想看看窗外是什麽時辰,卻無意間發現茅屋正中打了地鋪的白發男子不見了蹤影。

少女楞了一下,不自主地披衣下床,輕輕推開了門。此時天色不過四更時分,雨勢卻是不小,估計到了天明也不一定會停,院中除了門口那棵老槐樹外空無一人,碧城心下擔憂,剛待取了油紙傘去尋他,卻細心地發覺淅淅瀝瀝的雨聲中似乎還摻雜了另一種水聲,仔細一辨別,卻發現水聲正是從茅屋後的草藥間裏傳來的。

弄明白了他的去處,少女莫名地覺得安心起來,但卻又不由得生出一絲好奇,猶豫了一下,終還是冒雨拎著裙角小心翼翼地朝著草藥間走了過去。

越接近草藥間,那異樣的水聲就越清晰,似是有人在濯水沐發,但卻又不十分像。草藥間簡陋,門口只有竹簾擋隔,隱隱約約可見後面青色的人影晃動。碧城並沒有隨便窺探的習慣,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有些忐忑地隔著竹簾輕聲問道:“哥哥,你在裏面嗎?”

“碧城?”竹簾後青色的人影身形一滯,水聲也停頓下來,頓了一下,白發男子的聲音才接著道:“稍等一下,我這就好。”然而言畢,他卻似乎想到了什麽一樣,嘆了口氣,又道:“不用等了,快進來吧,再淋病了可怎麽好。”

碧城心下不安,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輕輕把竹簾掀開一條縫,小心翼翼地邁了進來。草藥間的橫架上整整齊齊擺著昨日分揀好的草藥,彌漫著一種藥草特有的苦香,白發男子背對著她立在黑暗深處,一頭銀絲如瀑披落,似乎整理著什麽,他的身後放著一個盛滿了水的木桶和一個小小的白瓷藥瓶,那條覆眼的青色緞帶亦是搭在了桶邊。

草藥間中沒有了雨聲的幹擾,他的聲音清楚地透出了一絲疲憊與沙啞:“怎麽起的這麽早不多睡會兒?是我吵到你了嗎?”

“不,不是的,是我自己醒的太早。”碧城心下歉疚,只覺自己不該如此莽撞,以至於撞到了這他明顯不欲示人的一幕,但是聽得他的聲音,又禁不住擔憂地問道:“哥哥,你是哪裏不舒服嗎?”

黑暗深處的白發男子仿佛是笑了笑,卻是依舊背對著她,輕描淡寫地隨口道:“沒事,老毛病了,以前眼睛上落下的病根,一到陰雨天就有些頭疼而已。”

此時他似乎已整理完畢,從黑暗深處轉過身來,借著草藥間外的一絲微光,碧城第一次看到了他眉眼的模樣——很深邃,很清雋,緊閉著的雙目睫毛很纖長,眼尾處微微上挑,卻是比碧城想象中還要好看了許多倍。他的頭發濕漉漉的,鬢發還沾著水珠,臉色也有些蒼白,有些散漫地笑了笑:“我的樣子沒嚇著你吧?”

碧城回過神來,卻是有些臉紅,小聲道:“哪有。哥哥明明……明明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人。”

白發男子聞言,忍不住莞爾:“照你說來,我倒是對自己太不自信了。”他雖然語態輕松地與碧城談笑,但聲音卻是掩不住的沙啞,神色也頗為倦怠,左手不動聲色地在木桶邊沿摸索了好幾次,也沒有摸到那條青色的覆眼緞帶。

少女心思細膩,早就註意到了他的動作,見他久尋不得,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取了緞帶,輕輕地塞在了他的手中:“哥哥,在這裏。”

白發男子一怔,隨即卻是微微笑了笑,接受了她的好意:“多謝你了。”言畢,便要把緞帶重新覆上。

然而他還未及擡手,便又聽到少女有些憂心忡忡的聲音:“哥哥,你先等等我,我去找條布巾,幫你把頭發擦幹可好?”

他又是一怔,但卻終是點了點頭。

得到他的同意,少女匆匆掀簾而去,回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條寬大的布巾和一把油紙傘。少女認真地幫他擦幹了頭發,整個過程卻是仿佛忽然有了心事般沈默不語,待他系好覆眼的緞帶後,撐開油紙傘,小心翼翼的扶著他回到了茅屋中休息。

而這一切都做完時,雨仍未停,天色卻早已大明。

白發男子不由得歉疚地笑了笑:“今天估計怕是去不成了山下的集鎮了,你的……”

然而不待他說完,少女卻是輕輕伏在了他的膝頭,低聲打斷了他的話:“哥哥,你可不可以答應我,日後頭疼的時候,不要再把頭浸在冷水裏了。”她說著說著,神色帶了一絲恐懼與哀傷:“婆婆當年也是這樣,明知傷身,為了止痛,越用冷水,卻越是上癮,最後便再也醒不過來了……哥哥,碧城什麽都不想要,只求你答應我,日後不要再用冷水了好不好?”

白發男子怔住,良久,輕輕撫摸著她有些枯黃的頭發,唇角勾起了一個雖然倦怠卻帶著依稀暖意的笑意:“好。”

未曾料到,這場春雨竟是一下大半月不停歇,而白發男子在持續的頭痛之下整個人都昏昏沈沈的,方向感亦是亂做了一團,行動之時磕碰著桌椅茶爐是常有之事,好在他性格隨意並不逞強,碧城又一直細心看顧,才總算沒有受傷。

而自打那一日碧城無意間撞見草藥間的那一幕後,他在碧城面前便似乎放開了些,頭疼得厲害時,便不會再刻意系著那條蒙眼緞帶,甚至接受了碧城為他用熱布巾敷眼。只是無論碧城如何努力,最終收效卻是甚微,看著他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卻還強顏歡笑安慰自己的樣子,少女心疼得眼淚汪汪:“哥哥,你若是難受,就說出來罷。婆婆說過,無論是難受還是難過,只要肯說出來,總會好上許多的。”

半躺在床上的白發男子笑著輕嘆了一口氣,從懷中取出青色的絲巾,摸索著輕輕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珠。有了上次越哄越糟糕的經驗,這一次他改變策略,微笑著柔聲道:“那不知婆婆有沒有告訴你另一件事,別人難受或者難過的時候,有個小姑娘唱歌給他聽,他也總會好上許多的。”

少女淚眼朦朧地擡眸:“真的?”

白發男子悠悠一笑,又把絲巾遞給了她:“當然是真的。所以,你要不要把眼淚擦幹凈,給我唱首歌?”

碧城吸吸鼻子,自是依言乖乖接過絲帕擦凈了眼淚,然後才小聲道:“我只會唱一首歌,是婆婆去世前教給我的。”頓了頓,她又補充道:“但是很好聽的。”

白發男子聞言微微一笑:“好聽的歌一首就夠了。”

少女臉紅了紅,低眸回憶了一會兒,終是用吳儂軟語輕聲唱出了一首纏綿哀婉的邶風: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

她年紀尚幼,並不徹解曲中的悲喜怨慕,但歌聲中卻透著少女特有的幽愁婉約,倒是別有一番意趣與風情。

一曲歌罷,一直安靜傾聽的白發男子卻忽然開口道:“婆婆教你這首歌後,有沒有再囑咐你什麽?”

碧城一怔,心中雖不解他為何忽然這般問,卻還是搖了搖頭,低聲道:“婆婆教完了我這首歌後就睡過去了,然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白發男子聞言,輕嘆了一口氣,隨即卻是朝著她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溫言道:“碧城,你過來。”

少女依言把自己溫軟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裏,乖巧如貓:“哥哥。”

白發男子輕輕覆住她的手,卻是微微笑了笑道:“你能不能答應哥哥,日後除了我,不要對別人唱這首歌?”

少女怔怔地望著他幾令山河失色的笑容,不由自主地臉紅心跳,良久,終是低眸勾起了一個羞澀的梨渦,輕聲道:“好。”

白發男子微笑著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了卻了一樁心事,而頭疼引發的昏沈讓他並未曾留意到少女含羞帶怯的聲音竟帶著些許異樣的情愫,不多時便又昏昏沈沈地睡了過去。

而少女望著他蒼白清雋的睡顏,良久之後,亦是輕輕地把頭貼在了他的胸口,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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